【文苑】老舍笔下的回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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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舍笔下的回族
回乡色俩目
现代作家中,满族作家老舍与回族的关系最为密切,友谊也最为深厚。生长在北京的老舍,自幼“与回教徒为邻、同学,交朋友”,任教于青岛山东大学和济南齐鲁大学期间,又结识不少山东回族朋友。其自传体小说《正红旗下》,对老北京的底层回族人物有过精彩的描写。在老舍笔下,回族人民善良、坚强,自尊自爱、乐于助人。
▲老舍作品《正红旗下》。
在北京,或者还有别处,受满族统治者压迫最深的是回民。以金四叔叔的身体来说,据我看,他应当起码作个武状元。他真有功夫:近距离摔跤,中距离拳打,远距离脚踢,真的,十个八个壮小伙子甭想靠近他的身子。他又多么体面,多么干净,多么利落!他的黄净子脸上没有多余的肉,而处处发着光;每逢阴天,我就爱多看看他的脸。他干净,不要说他的衣服,就连他切肉的案子都刷洗得露出木头的花纹来。到我会去买东西的时候,我总喜欢到他那里买羊肉或烧饼,他那里是那么清爽,以至使我相信假若北京都属他管,就不至于无风三尺土了。他利落,无论干什么都轻巧干脆;是呀,只要遇上他,我必要求他“举高高”。他双手托住我的两腋,叫声“起”,我便一步登天,升到半空中。体验过这种使我狂喜的活动以后,别人即使津贴我几个铁蚕豆,我也不同意“举高高”!
▲“人民艺术家”老舍一生勤奋,笔耕不辍。
我就不能明白:为什么皇上们那么和回民过不去!是呀,在北京的回民们只能卖卖羊肉,烙烧饼,作小买卖,至多不过是开个小清真饭馆。我问过金四叔:“四叔,您干吗不去当武状元呢?”四叔的极黑极亮的眼珠转了几下,拍拍我的头,才说:“也许,也许有那么一天,我会当上武状元!秃子,你看,我现在不是吃着一份钱粮吗?”
这个回答,我不大明白。跟母亲仔细研究,也久久不能得到结论。母亲说:“是呀,咱们给他请安,他也还个安,不是跟咱一样吗?可为什么……”
我也跟福海二哥研究过,二哥也很佩服金四叔,并且说:“恐怕是因为隔着教吧?可是,清真古教是古教啊,跟儒、释、道一样的好啊!”
那时候,我既不懂儒、释、道都是怎么一回事,也就不懂二哥的话意。看样子,二哥反正不反对跟金四叔交朋友。
在我满月的那天,已经快到下午五点钟了,大家已经把关于定大爷的历史与特点说得没有什么可补充的了,金四叔来到。大家并没有大吃一惊,象定大爷来到时那样。假若大家觉得定大爷是自天而降,对金四把的来到却感到理当如此,非常亲切。是的,他的口中除了有时候用几个回民特有名词,几乎跟我们的话完全一样。我们特有的名词,如牛录、甲喇、格格……他不但全懂,而且运用的极为正确。一些我们已满、汉兼用的,如“牛录”也叫作“佐领”,他却偏说满语。因此,大家对他的吃上一份钱粮,都不怎么觉得奇怪。我们当然不便当面提及此事,可是他倒有时候自动地说出来,觉得很可笑,而且也必爽朗地笑那么一阵。他送了两吊钱,并祝我长命百岁。大家让座的让座,递茶的递茶。可是,他不肯喝我们的茶。他严守教规,这就使我们更尊敬他,都觉得:尽管他吃上一份钱粮,他可还是个真正的好回回。是的,当彼此不相往来的时候,不同的规矩与习惯使彼此互相歧视。及至彼此成为朋友,严守规矩反倒受到对方的称赞。我母亲甚至建议:“四叔,我把那个有把儿的茶杯给你留起来,专为你用,不许别人动,你大概就会喝我们的茶了吧?”四叔也回答得好:“不!赶明儿我自己拿个碗来,存在这儿!”四叔的嗓子很好,会唱几句《三娘教子》。虽然不能上胡琴,可是大家都替他可惜:“凭这条嗓子,要是请位名师教一教,准成个大名角儿!”可是,他拜不着名师。于是只好在走在城根儿的时候,痛痛快快地喊几句。
今天,为是热闹热闹,大家恳请他消遣一段儿。“嗐!我就会那么几句!”金四叔笑着说。可是,还没等再让,他已经唱出“小东人”来了。
那时候,我还不会听戏,更不会评论,无法说出金四把到底唱的怎样。可是,我至今还觉得怪得意的:我的满月吉日是受过回族朋友的庆祝的。
来源:《正红旗下》节选